你敢不敢倒下去?——關于信任
多年以前,我有個朋友很喜歡跟她的男友玩一個游戲。她會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之間整個人往后倒,而讓男友來扶住她。這個場景我印象很深,因為我也試過,但即使在對方有防備的情況下,我也無法后傾到完全失去重心。
原標題:你敢不敢倒下去:關于信任
文:惕若
來源:惕若說(ID: TiroTalk)
多年以前,我有個朋友很喜歡跟她的男友玩一個游戲。她會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之間整個人往后倒,而讓男友來扶住她。這個場景我印象很深,因為我也試過,但即使在對方有防備的情況下,我也無法后傾到完全失去重心。
現在回想,我覺得這是因為在內心深處,我沒有辦法信任當我倒下的時候,別人可以安全地接住我。
可能很多人跟我一樣,在從小的家庭教育中被灌輸的觀念都是“世界是一個危險的地方”。父母不厭其煩地描述人心的狡詐、算計、不可信任。我小的時候因為好交朋友,常被父母說一句“這孩子太相信人,以后要吃大虧”。
稍長一些之后,我便開始極為反感這種觀念。但在我生長的環(huán)境里,我的反感和反抗,能夠得到的唯一支持,是來自于閱讀。在這方面,金庸小說對我影響猶大。很大程度上,他的作品肯定了很多我在父母那里無法得到承認的、自發(fā)的道德觀念。
“信任”這個主題,在金庸小說里占有很重的分量?!渡竦瘛防锞溉囟藢钸^的態(tài)度是比較明顯的例子:黃蓉始終無法真正信任楊過,郭靖則從來都對其推心置腹。
書中寫郭楊二人同榻而眠,一夜之間楊過心思百轉,在殺與不殺之間糾結來回,而無論他露出多少破綻疑點,郭靖始終一片至誠相待。
黃蓉則剛好相反,哪怕楊過三番四次搭救,她卻始終無法對其完全信任。這種對比和郭靖對楊過的感化,是書中有意鋪陳的。所以才會有黃蓉自己的感慨:“蓉兒啊蓉兒,你枉然自負聰明,說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哪里及得上靖哥哥的萬一?!?/span>
書到末尾,楊過與郭靖在一場大勝后攜手入城,突然念及郭靖撫養(yǎng)之恩:“二十余年之前,郭伯伯也這般攜著我的手,送我上終南山重陽宮去投師學藝。他對我一片至誠,從沒半分差異。”
我從小愛看金庸小說,小說中往往是這樣的場景讓我熱淚盈眶。師徒、父子這種長輩與小輩之間的推心置腹猶然——比如郭楊攜手入城,比如張三豐重見張翠山,比如漢水之旁,雞鳴渡上,莫大陪令狐沖喝的那幾碗冷酒…………
我小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偏愛這樣的場景和橋段?,F在想來,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全無條件、甚至無需言語的信任,在我自己的生活中是找不到的。不僅我自己從未被人這樣信任過,我的家庭教育還一直在教導著我不要去信任他人。
但在金庸小說里,信任他人和自己守信到有些執(zhí)念和不知變通的地步,是常見的人物設定。
在很多反面人物那里,恰好是這一點讓他們顯得“可愛”——典型的要數南海鱷神和田伯光,兩人還都因為守信,各自拜了個莫名其妙的師父。但拜了也就拜了,此后縱然步步掣肘,卻也從未違背諾言。
這種在常人看來未免“太傻”的舉動,在金庸小說里不勝枚舉。當然,我這種讀了之后以此為榜樣的讀者,常常也不免被說一句“太傻”。在我自己成長的過程中,我對這種批評向來嗤之以鼻。但現在我卻漸漸明白,這樣的評價,這樣的家庭和社會環(huán)境,其所造成的影響,或許比我們通常意識到的要大許多。
一方面,我發(fā)現說我一句“太傻”的,恐怕不僅僅是他人而已。這種批評,連同其背后那“世界是危險的”假設和價值觀,早已在常年的家庭教育和社會環(huán)境中內化了。無論我自己如何否定和抗拒它,它都已經在我心里扎了根——甚至,我越是否定和抵抗它,越是拒絕看到它,它就越能在我的意識之外控制我。
另一方面,這種評價所導向的,不僅是不能信任他人,更是不能信任自己——不能信任自己的判斷、自己的感受、自己的直覺。身邊不停有人跟你說如果你“太過輕信”、“總是把人往好處想”,你就是“圖樣圖森破”,不夠成熟,不夠世故。所以我們總覺得需要“證明”他人是值得信任的,需要“證明”自己的判斷是對的,由此也導致了很多內心的糾結和掙扎。
因為不信任,我們沒有辦法完全信任和依靠他人,而這又和我們對自主、獨立的渴望混雜在一起,在很大程度上互相強化,也消解了前者的負面性,給其鍍上了一層合理和正面的光環(huán)。
有的時候,我們可能只有表面的、或者說理智上的信任,而不能有真正的、內心層面的信任。仍以《神雕》為例。黃蓉絕頂聰明,數次蒙難由楊過搭救,對楊的為人已經有相當的了解,也曾對他深感歉疚,也曾對自己說“誠以接物,才是至理。以后寧可讓人負我,不可我再負人了”。
但十六年后,得知郭襄與楊過相遇,她又開始懷疑楊的用心。與此相反,郭靖對楊過的信任、以至他對所有人的信任,則是純然天成的,并不是他使用“理智”分析之后的結果。
在更為親密的關系中,這種根本上的不信任以及由此帶來的不安感經常會導致兩種截然相反的行為模式。一種是拼命抓取,不斷要求對方以各種方式作出確認,才能在一再的確認中,獲得些許的安全感;另一種則是干脆不要求,表面上什么也不需要,很自主、很獨立,但實際上,則是害怕拒絕、從根本上無法信任對方能夠、或者愿意滿足自己,從而索性一開始就不去要求,以避免失望和被拋棄的痛苦。
這兩個表現,對應著依戀理論(attachment theory)中兩種不同的依戀類型:焦慮矛盾型和回避型。依戀理論最早由鮑爾比(John Bowlby)提出,后來經過多位心理學家的探索和發(fā)展而形成了成熟的理論體系。鮑爾比最初研究的是嬰兒與養(yǎng)育者之間的依戀模式。他認為在嬰兒與養(yǎng)育者之間互動的基礎上,嬰兒漸漸建立了一種關于人際交往的“內在工作模式”(internal working model)。
這種內在工作模式既包含了對于依戀對象的行為預期,也包含了對于依戀對象如何看待自己的預期和解釋。因此,依戀模式不僅關系到我們與依戀對象的相處模式,也關系到我們如何看待我們自身。
所以,“信任”這個問題,其實還有“對自己的信任”這樣一個面向。在我自己的經驗中,我發(fā)現即使很多時候自己的直覺和判斷告訴我,這里是安全的,或是“這個人是可以信任的”,但我時常仍然會聽到內心有另外一個聲音,不斷尋找著危險的痕跡,時常會嘲笑我的“輕信”和“天真”。
有的時候,我會因為這個聲音而裹足不前,但更多的時候,為了反抗這個聲音,我會比自己真實的感覺走得更遠——不難看出,二者的結果都是偏離本心,無法真正傾聽自己,內心總是充滿了相反的、矛盾的聲音,互相爭吵,互相糾纏。
David Wallin所著《心理治療中的依戀》一書中,討論了很多與此相關的問題及改變的方法。我們的內在工作模式,雖然在很早期的時候即已形成,而且具有很強的穩(wěn)定性,但卻并非不可改變。
該書主要是講如何通過心理治療,提供一個新的、安全的依戀關系,從而為來訪者提供改變的契機。作者尤其提到“心智化”(mentalizing)和“覺察”或曰“正念”(mindfulness)的重要作用,以及如何在心理治療中運用這種能力,和如何幫助來訪者培養(yǎng)這種能力。
但是,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條件進入心理治療,更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幸能夠遇到新的、更好的關系——事實上,當我們帶著固有的、不健康的模式去建立關系,這種模式很有可能就注定了我們無法建立良好的、療愈性的關系。
但“覺察”或“正念”,卻是一個相對來說很容易自己進行的練習。Wallin在書中列舉了大量研究,表明長期進行正念和冥想等訓練,似有助于提高我們的情緒調節(jié)能力、共情能力和自我接納度,有助于我們擺脫習慣性模式控制下的自動反應。
與心智化所強調的反思、解釋和敘事不同,正念不帶評判、不加評估,只聚焦于當時當地臨在的覺知——當我們內心充滿各種矛盾、掙扎和吵嚷的時候,只是靜靜地看著它們,覺察它們,接納它們,給它們空間。漸漸地,我們心的空間也會變得更大,更能容納各種不同的情緒和各種紛雜的思緒。
13世紀的波斯詩人魯米有一首很美的詩,所談的就是這種覺察,及其為我們的內心所提供的寶貴的療愈空間:
愿你心靈的guesthouse,即使在最擾攘的客來客往中,也能保有它的清明和喜悅。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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